作为目前长江上游唯一一条干流尚未修建闸坝、仍然保持着自然流态的大型一级支流,赤水河是长江鲟、胭脂鱼等珍稀鱼类以及45种长江上游特有鱼类的重要栖息地。
如果你想寻踪美酒文化,赤水河流域也再合适不过,独特的地形地貌、气候条件、水文环境和生物群落,让茅台、郎酒、习酒等酱香白酒风味,飘香世界。 然而在中科院院士、中科院水生所研究员曹文宣看来,赤水河流域的自然属性正面临危机。虽然干流没有水电开发,但支流上密集的小水电,切断了赤水河舒展的经络,河流的生态系统完整性、稳定性和生命力遭受了破坏,让它一路磕磕绊绊,踉跄前行。 于是,中科院水生所在2020年5月的一份专报建议中,大声疾呼“拆除大坝、加强鱼类栖息地保护”。 中央生态环保督察的使命 1991年,曹文宣在一份报告里首次提出“选择赤水河建立保护区”。一晃就是30年。悠悠时光染白了曹先生一头乌发,赤水河流域也如先生所愿,成为长江上游珍稀特有鱼类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重要组成部分。 保护之路,仍在延伸。 中科院水生所老中青三代科学家,接力保护赤水河鱼类。中生代的刘焕章、王剑伟研究员接力推进、落实保护工作。现在,80后新生代刘飞、秦强等博士接过担子,通过鱼类保护和禁渔效果监测评估、生态修复,让责任传承。 刘飞说:“去年6月,国家发展改革委、水利部、生态环境部等派来调查组,对贵州境内赤水河水电站进行调研。8月,长江经济带生态环境警示片也把镜头对准这里。”相关部门的咨询会议变多了,“听取我们的建议,邀请我们深度参与赤水河保护。” 在刘飞眼里,保护赤水河流域生态,是从中央到相关部委乃至地方党委政府的全局战略和通盘努力。而中央生态环保督察,更像是一双敏锐的眼睛,督促着地方将保护落地生根。 从去年5月至今,督政的力量持续发挥作用。 2020年9月,中央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组对赤水河流域过度开发小水电生态环境问题开展现场督察。 2021年2月,生态环境部西南督察局派出督察组,到遵义赤水市开展赤水河流域生态环境保护问题整改现场督察。 7月,水利部会同生态环境部、国家能源局等部门,安排人员对赤水河流域小水电整改情况进行了调研。 9月,生态环境部调研组赴贵州仁怀调研赤水河流域生态环境治理工作,强调赤水河是长江一级支流,也是长江上游重要生态屏障。要坚决贯彻习近平总书记把修复长江生态环境摆在压倒性位置,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的重要指示精神,大力推动赤水河流域产业绿色转型发展,守护好赤水河的“一江碧水、两岸青山”。 贵州省委、省政府高度重视赤水河流域生态环境保护,制订施行《赤水河流域保护条例》,研究制订了流域生态保护、产业规范发展、污染综合整治一系列政策措施。2020年11月22日,谌贻琴担任贵州省委书记后,主持召开的第一次省委常委会会议,就是专题研究“长江经济带生态环境保护工作”。同年12月3日,省长李炳军主持召开省推动长江经济带发展领导小组会议,用3个最字——“最坚决的态度、最严格的要求、最有力的举措”,表达了对长江经济带生态环境警示片披露问题整改的决心。 在财政资金非常紧张的情况下,贵州省级财政2021年安排两亿元资金专项用于赤水河流域小水电清理整改,市县筹集到位7095万元资金,保障清理整改有序推进。 从省到市,压力逐级传递。 遵义市把年度工作任务分解落实,制定时间表、路线图,采取日调度、周安排、月总结的方式。组建5支挂牌督战工作队,分赴5个有清理整改任务的县(市、区)挂牌督战,督促各地集中人力、物力、财力,保障小水电清理整改工作有序推进。督导各地从拆除协议、工程拆除、生态修复、风险防范与化解等方面细化工作措施,有力有效推动小水电清理整改工作。 毕节市成立督战专班,明确由市级水务部门牵头,组建3个督战工作组,采取定点督战、巡回督战相结合的方式开展挂牌督战。市委、市政府“一周一调度”,全力督促指导各县(市、区)开展清理整改工作。 贵州省水利厅制定了分年度退出计划,编制《贵州省赤水河流域小水电清理整改方案》,计划用5年时间(2020-2024年)将224座小水电分期分批有序退出。 “方案实施后,可将大同河、二道河干流全部恢复自然连通,习水河观音岩电站以下至河口、桐梓河杨家园电站以下至河口的干流连通,赤水河流域鱼类迁徙繁殖和栖息地范围将明显扩大,小水电对赤水河水生生物洄游影响大幅降低。”省水利厅一位同志介绍。 贵州省水利厅联合省生态环境厅组成4个核查组,对赤水河流域2020-2021年退出的小水电逐一开展现场复核,确保拦河堰坝和电站拆除到位。 这些变化,刘飞看在眼里。“长江经济带生态环境警示片里拍摄的那座小水电,很快便拆除。去年监测时河道干涸、鱼类几乎绝迹,今年三四月再去,水量已经很大,岩原鲤、中华倒刺鲃和白甲鱼等喜流水性鱼类重新回到江段摄食栖息。” 一年多过去了,其他小水电拆除进度如何?2021年12月5日,中央生态环保督察组进驻贵州后,贵州境内赤水河流域小水电拆除情况成为督察组关注重点。 进驻当天下午,督察组一位来自生态环境部卫星环境应用中心的同志收到指令,要对赤水河流域小水电拆除情况出一份最新的监测报告。 卫星中心“从天上往地下看”,利用2021年最新高分辨率卫星遥感影像,参考《2020-2021年贵州省赤水河流域小水电退出名单》等资料,对贵州省赤水河流域2020-2021年列入拆除计划的95个小水电坝体拆除情况,进行了遥感监测。 拿到最新监测报告后,督察组旋即启程,开启了“天上+地下”的精准下沉核查工作。 督察现场的足迹 2021年12月16日,中央第二生态环保督察组沿着赤水河流淌的方向,从上游出发,沿江而下,足迹遍及仁怀、习水、赤水、桐梓、七星关等地,车程近3000公里,足足走了9天。 小水电大多建于山谷深处,往往下了车,还要徒步许久。 督察组的脚步踏上仁怀市青菜河水库。观两岸,郁郁葱葱,两侧山体呈巨大v字。一道水坝拦住河水,水库镶嵌于两山之间。 青菜河一级电站已纳入2024年退出计划,目前已退出发电功能。到现场核查,始于一道难题,电站拦河坝拆还是不拆?青菜河水库建于1968年1月,库容697万立方米,是饮水、灌溉、发电功能兼具的综合利用水库,承担了茅坝、九仓、龙井等3个乡镇两万余亩农业灌溉和6.78万集镇、农村人口供水任务。 周密地查,细细地问,督察组表示一定要实事求是。这也是务必到现场核查的原因,“要统筹好民生保障和河流生态的关系,确保民生需求和生态用水情况下,科学论证大坝是否需要拆除。” 去下一站,青菜河二级电站。这里已于今年8月拆掉,拆后的土地移交给村集体。现场看到,土地里的小白菜已经破土而出,绿油油的。 再走,来到位于习水县桑木镇二郎河中上游的桑木一级电站。拦河坝、厂房、渠道等设施已全部拆除,取水口已封堵。 若不是插有红旗作为标识,很难想象,当年山谷之间曾被大坝拦截。而今,水声潺潺,哗哗作响。河水不深,清澈见底,即便站在桥上往下探,也能清晰地看到碎石河滩没入河底。青苔布满滩石,河道恢复它原本该有的模样。 习水县委书记常文松走过来说:“这个坝没有拆之前,下游几乎没水,特别是到枯水季节流量很少,为了发电蓄水,下游水就紧张了。” 现在,河流与公路中间有一段三四米的过渡地带。长满草,有石头自然散落其上。三四米开外,石头渐渐过渡进入河水。“再过一段时间,相信土著鱼类一定会回来了。”有人欣喜道。 督察组现场分析研判拆除工作 从公路跃下,走过杂草坪,踩上了石块,沿着河边走。 桑木二级电站位于习水县二郎镇,为引水式电站,总装机容量400千瓦,2014年12月投入运行,已于2020年12月拆除,并完成复垦复绿工作。 现场核实仍有一条引水渠存在。“下去看看”,督察组一行人沿着山路往下,泥土湿滑、道路极窄,一不留神就会跌倒。 走到引水渠所在地,督察人员问:“这个水渠是做什么用的?”当看到下游不远处有几亩果树农田时,督察人员说,要留个口子以确保群众需要时能用上水。“从拦河坝到引水渠,再从引水渠到发电厂房,一环扣一环地查,避免出现漏洞。”督察人员说。 又到习水县桑木三级电站,一位水务局的同志说:“现在整个二郎河已经全部打通了。”两股流水绕过中间一处河滩,汇集为一股,又哗哗地顺势而下,真是畅快! 到了习水县良村镇大岩电站,奔涌的水瀑在约5米高的落差下,犹如白色绸带。走过一道木板铺的独木桥,需要努力保持身体平衡。前方,习水县水务局局长廖智力已经在介绍:“大岩电站已经拆完,接下来我们要去看八一电站、梅溪河电站,就剩下习圆电站没有拆,我们马上就要把它拆掉了,马上就要打通梅溪河了!” 再到高桥电站,刚展开地图,就有人喊“快看,白鹭。”这说明,河里有鱼了。再数一数,一只、两只……五六只白鹭扑腾着翅膀,分明带来了生态环境恢复的信号。 9天的下沉督察工作结束后,督察组认为,2020年-2021年贵州省赤水河流域小水电整改拆除工作大家有目共睹。但也发现了一些问题,如一些小水电下泄生态流量核定过小、生态泄流设施设置不规范、有些坝体阻塞河道等。同时,根据贵州省制定的小水电分批退出5年计划,按照“先易后难”原则,目前已拆除的小水电大部分装机容量在几十千瓦到几百千瓦之间,还有更大的“硬骨头”,后期任务依然艰巨。“希望地方同志坚定信心、再接再厉,为赤水河流域生态恢复作出更多努力。” 桐梓县水务局同志现场调度小水电拆除情况 拆除小水电还河流生机 当赤水河又重拾勃勃生机,干涸的河道恢复往日润泽时,请记住那些为了拆除小水电而付出艰辛的人们。 拆除水坝后,河流自由奔涌,依稀能看见小水电的人工痕迹 贵州省遵义市水务局党组书记、局长何德茂今年5月任职。拆除水电站,遵义市分管副市长刘承东给他下了死命令:“每一座拆除小水电站都必须拆到位,你要亲自去看。”已拆除的82座小水电,何德茂跑了60多个小水电现场。 “我去不了的,安排分管领导去,一座一座确保拆除到位。很多现场徒步单程就要一个小时。”他揉着膝盖说,“有时候小腿酸胀难耐,痛到蹲下都难。” 拆除小水电及坝体,任务艰巨。不说前期调研、工程论证、合理赔偿以及拆后生态修复,单说“拆”一件事,就能说上三天三夜。 三元电站拦河坝位于习水县三元村大岩组悬崖溶洞里,为混凝土坝。习水县水利水电维护中心主任王勇回忆,“由于通往溶洞内拦河坝的道路不足0.3米,外侧为百米悬崖,内侧紧贴山壁,机械无法到达,只能人工在溶洞内施工。” 溶洞里一无自然光源,二则氧气稀薄,三是施工作业面有限,只能容纳几人开展施工作业,人工进场还需系安全绳,配备氧气瓶、头灯等防护措施,为确保施工安全,在拆除过程中采取轮班定时换人作业。拆除坝体总耗时20余天。 进入溶洞的道路 还有吼兴电站拦河坝,位于习水县良村镇吼兴村水堂口,坝高6.1米,坝长32米,坝顶宽1.2米,大坝是用混凝土预制墩相砌而成,每一块重量800斤以上。“拦河坝地处深山峡谷、山高坡陡,大坝距离公路2.7公里。在拆除过程中,机械设备无法进入,只能人工拆除。”常文松说,拆除方量巨大,耗时一个多月,花费人工400余个。 习水县吼兴电站拦河坝 小水电拆了,老百姓的笑脸多了。 站在习水县已拆除的三岔河电站,一位当地村民对督察组说:“这么多年来,水库一直‘憋’着水。水流不畅,水体还隐隐发黑发臭。现在好了,水流动起来,我们心情也好了。” 习水县水务局同志现场调度小水电拆除前库区放水情况 在赤水市盘龙村,有一个69岁的刘姓老者曾参与了蟠龙电站建设,而今又见证了电站拆除。他说:“原先河沟里鱼很多,小水电建了之后,河里水少了,鱼也活不下去了。拆了水电站,保护生态环境,过些日子,鱼又能回来了。” 习水县红旗电站修建于习水河的干流上,1966年修建,比督察组好多同志的年纪都大。自红旗电站修建后,一段2.8公里的河道长期干涸,在50多年后,终于又迎来清水。 何德茂言语中透露着欢喜:“以前河流干涸,老百姓也很无奈。现在有水了,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当地老百姓说又回到孩童时代,高兴得想要‘下河洗澡’。” 生态恢复,老百姓端上了绿水青山的金饭碗。赤水市两河口镇党委副书记、镇长胡甜甜谈到拆小水电的感受时说:“以前拦河坝修建后,水从里面被引走了,河道里的水很少。我们这里打造旅游乡镇,游客众多。坝拆除后,这里还成为一个网红打卡景点。” 女镇长笑意盈盈地,手指着不远处的瀑布说,“多年没有的盘龙叠瀑又有水了,生态恢复好了,游客体验感就好,镇上的群众都拥护欢迎拆除小水电。” 督察人员回应说:“老百姓看不到瀑布是一个方面,大量缺水河段对整个河流的生态造成很大影响。枯水季节没水了,雨季断断续续有水,作为一条河不能常年有水,还能叫完整的河吗?你们办了一件好事呐。” 打造修复长江的样本 “当前和今后相当长一个时期,要把修复长江生态环境摆在压倒性位置,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时至今日,习近平总书记的谆谆嘱托依然振聋发聩。 赤水河流域全程436.5公里,源头段天然落差是1274.8米。从上游的喀斯特地貌,一路流经中游的丹霞地貌、丘陵地带,最后流入四川盆地,造就了赤水河流域的景观多样性、进而孕育了丰富的生物多样性。 中科院水生所研究表明,赤水河支流上建设多座小水电站,导致一些支流脱水现象严重,使特有鱼类栖息地严重压缩。此外,支流梯级电站的流量调控,还对赤水河干流的水文情势造成一定程度影响,关系到鱼类的繁衍和赤水河流域局地气候变化。诸多生态问题给支流的烦恼,最终也将汇入长江。 “我有一个心愿,希望能把赤水河保护好,作为长江修复的一个样本。”赤水河边,曹文宣不止一次对学生讲。 随着长江十年禁渔以及近年来拆除小水电,刘飞和团队在赤水河源头段进行鱼类监测,发现鱼类资源明显恢复。 “鱼类的多样性稳步提升。不同江段采集到的鱼类物种数量均有增加趋势,部分消失多年的珍稀种类,如四川白甲鱼又重新出现,四川裂腹鱼等特有鱼类分布范围明显扩大。”刘飞的言语兴奋不已,“鱼类种群结构逐步优化。一些特有鱼类的平均体重明显增加,种群小型化趋势得到有效遏制。” “如果赤水河保护不好,很多鱼类就会绝种,我们这一代人就看不到了。长江上游有长江鲟,现在主要生活在重庆上游300多公里的长江干流中,且多年没有自然繁殖了。我盼望着有一天,长江鲟可以在赤水河流域自然繁殖。”曹文宣院士如是说。 督察组的同志说:“以前我们只关注水环境的基本指标,今后我们要更侧重水生态的指标,包括鱼类指标。判断一个河流生态恢复情况,是‘有河有水,有鱼有草,人水和谐’,让群众拥有更优美的生态环境,这才是美丽中国在水生态环境中的具体体现。” 曾经一度,小水电在我国历史发展上起到了重要作用,防洪、灌溉、发电……多少县区百姓因小水电点亮了安居明灯。 一位水利人说,小水电站建设凝聚了我们的心血和智慧,当年我们要修水电站,造福一方百姓,现在我们却要亲手拆除它,也是为了当地百姓,依依不舍却决心坚定。 对河流来说,流水不腐。自由珍贵,被拦截几多痛苦。人非河,难知河流的生死苦乐。打通河流脉络,让鱼翔浅底、生态恢复,这才是美丽中国的真正愿景,华夏儿女的共同追求。